看過曉雲法師的禪畫,步出展覽室時,台北已是黃昏了,沿著筆直的仁愛路向西邊看去,一輪金澄澄的夕陽正高掛在大廈的頂端。

我向著夕陽的方向散步,發現整條仁愛路美麗的木棉花都落盡了,看似枯寂的木棉樹,枝椏間的綠芽正從樹中抽長出來。

我恍然間覺得,金橙一樣色澤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,但那一刻,細嫩的芽之美也毫不遜色。

我又想起舊時鄉間的木棉樹,它們不僅會開美麗的花,花後還結成一顆顆的棉果,在初夏來臨的時刻,棉果在空中爆開,聲音隱然可聞,然後一絲絲如絮的木棉就從四空飄散下來,那景緻比起光是開放掉落的木棉還美,因為它有果有棉,還能散落在廣大的大地。

可惜台北的人無福看到木棉有果,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。

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也許是空氣太污濁了,也許是車聲太嘈雜了,也許是天空太灰黯了,台北的木棉總沒有一株結出真正的木棉,這樣想著,木棉絮在鄉間飄落的姿勢就更美了。

我看過無數藝術家用心血創作的結晶,它們都或多或少有可觀之處,但是我們看畫的時候本來心是空的,看完之後整個被充實起來,有時候心裡被塞得完全沒有空間,總要經過一段寧溢的時間,心裡才平靜下來。

看曉雲法師的禪畫,經驗卻是完全不同。

那種感覺彷彿我們在深夜裡讀陶淵明和王維的田園詩,短短幾筆,淡淡著墨,不能激起心靈澎湃的情感,反使我們的澎湃安靜下來。

它不是有東西塞進我們心裡,而是把本來充塞在我們心中的俗慮清洗了出去,就像暴雨後的山澗,溪水初是混濁,在雨過天青之時,溪水整個清澈,而山中的泥濘污穢也被清洗一空。

在生活的奔忙裡,我們的心彷彿被充塞得飽滿了,這種飽滿使我們遇樹不見樹,過林不見林,更不要說能靜下來看路邊的小草小花了。

欣賞過曉雲法師的禪畫,它使我們飽滿的心變成虛空,那虛空乃可以涵容,可以讓大地穿梭,可以成為一片廣闊的平野。

曉雲法師有一幅畫,畫中一個細小的漢子挑著黃麻,穿出了一片亂墨飛舞的樹林,空白處寫了這樣幾句:「本有黃麻三擔重,如今只剩一擔;挑到一處放下來,正是身心自在。」

正是描寫那樣的感覺。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,非得把那最後一擔也放下不可,也就是要做到「世界光如水月,心身皎若琉璃」的境界。

我覺得「禪畫」之可貴處,也是與一般繪畫的不同處,就是它在一幅畫裡也許沒有任何驚人之筆,但是它講究「觸機」,與其他藝術比起來,是一支針與一個汽球之比,那支針細小微不可辨,卻能觸中人的心靈之機,這正是曉雲法師所說:「無異是另開闢了一個清湛的源泉,從人的有限中更拓出無限的國度——性靈的國度,禮教是人底範疇的閒邪,性靈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之光。」

那麼,禪畫所表現在畫面上的精神,可以說是「留白』,包括內容的留白和形式的留白,是在畫面上我們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,他往往留下一個線索,或許多線索,觀者只能循線摸索,走到哪裡算哪裡了。

也因於禪畫有這樣的特質,它在中國藝術中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,宋朝以還的文人畫可以說多少具有一些禪意,而明代影響後世最大的兩位畫家,一是石濤,一是八大山人,他們的畫非但禪境殊深,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。

歷來論石濤者都認為他的藝術「無法」,乃是擷取了中國各派之法「獨創我法」,曉雲法師談到石濤,曾用了這樣譬喻:「石濤之畫風是如何灑脫不拘,正等於中國之南禪到了一花五葉之後,一切風規律儀都放合了。」

正是觸到了禪畫之機,禪畫之「畫」是有法度的,但禪畫之「禪」就元跡可循了,完全要看道心的修為。

道心何以修為?

曉雲法師有一幅畫,畫的是高士面壁,三五筆成篇,只題了幾個字「一探靜中消息」,我想這個「靜」字也就是道心修為的起點了。

人總是容易被動著的事物感動,因為人總有個活活潑潑的本質,所謂世上沒有不落的花,沒有不流的水,水流不盡,花落不了,總有一個活潑的世界。

但是在靜中追探的人卻能在花落水流之間,覺悟到萬物之無常,悟人性之真常,這就是修為!

我們且來讀幾段曉雲法師常引的有關靜的詩,來一探靜中消息:

雪裡梅花初放,暗香深夜飛來;正對寒燈寂靜,忽將鼻孔沖開。(憨山禪師)

風從何處來,眾響動巖穴;靜聽本無聲,如何有起滅。(蘇東坡)

碧澗泉水清,寒山月華白;默知神自明,觀空境逾寂。(寒山禪師)

玲瑰色淡松根月,敲磕聲清竹罅風;獨生獨行誰會我,群星朝北水朝東。(永明禪師)

獨坐窮心寂杏冥,個中無法可當情;西風吹盡擁門葉,留得空階與月明。(王維)

落落寒松石澗間,無琴無語聽潺援;此翁不戀浮名大,日坐茅亭看遠山。(漸江和尚)

由以上所引的詩句,可以想見「靜中消息」乃不是追求得來,而是一探所得的觸機,最妙的是這個「探」字,問題是忙碌的現代人能享受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無幾人了。

那好像同樣一株木棉,在鄉間能安然結果,棉絮飄飛,而到了市聲凡塵,則只能開出嬌艷的花,卻不能結果成棉了,恐怕連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靜的力量,何況是在木棉樹下還能沉思的人呢?





附註

曉雲法師,俗名游雲山,1914年生於廣東,為嶺南派繪畫大師高劍父之高足,曾於印度泰戈爾大學研究印度藝術,並教授中國藝術。

足跡遍歷世界及中國名山大水。現任文化大學永久教授兼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長。

1957年剃發出家,即致力藝術、宗教之推展,所繪禪畫享譽海內外,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太極藝廊舉行個展,這是他五十年來首度在台北舉行禪畫個展,觀後甚為感動,略志其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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