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人的事最不好講。

比如腐敗。

中國人喜歡腐敗嗎?

當然不喜歡。

提起腐敗,中國人沒有不咬牙切齒痛心疾首恨之入骨的。

就連那些行賄受賄者,也未必當真喜歡腐敗。

如果不受賄即可財源滾滾,他為什麼要冒丟官下獄的風險?

如果不行賄就能通行無阻,他又為什麼要拿自己的錢送人?

多數人是不喜歡腐敗的。

但他們又離不開腐敗。

事實上許多中國人一旦自己有事,首先想到的便是拉關係走後門請客送禮。

如果所有的官員都當真既不吃請也不收禮,恐怕不少人就會悵然若失,心裏空落落的,不知道自己的事到底辦不辦得成。

所以,不反腐敗是不行的,反得太厲害怕也不行。

最好是留一條尾巴,限制在吃一兩頓飯和收一兩條煙的範圍內,則皆大歡喜。

你說這都是逼出來的?

也未必。

比如公款吃喝,是大家都反對,都憎惡的。

但如果你請那從未參加過的人一起來吃,則多半會欣然前往,且面有得色。

可見他反對的並不是公款吃喝,而是別人有份自己卻沒有。

因為自己沒有份,便只好連公款吃喝一起反對。

顯然,不是中國人說一套做一套,也不是中國人當前一套背後一套,而是為人處世的原則或法則太多,又往往互相矛盾。

老祖宗留下了不少遺訓,這些遺訓常常都是要打架的。

比方說,老祖宗諄諄教導我們,一個人,應該「見義勇為」,「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」,但同時又會告誡我們「少管閒事」,「各人自掃門前雪,休管他人瓦上霜」。

那麼,我們是管還是不管?

哈!

這你就不懂了。

管不管,要看那事是不是「閒事」。

如果是閒事,就不該管;不是閒事,就該管。

所以,見義勇為是對的,袖手旁觀也是對的。

中國有句老話「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」,也就是說,有理沒理,不光看講不講得出道理來,還要看你是「公」是「婆」。

這樣一來,研究中國人「國民性」或「民族性」的人就麻煩了,他實在想不出該用哪一兩個詞或一兩句話來概括中國人。

比方說,中國人耿直卻又圓滑,坦誠卻又世故,多疑卻又輕信,古板卻又靈活,講實惠卻又重義氣,尚禮儀卻又少公德,主中庸卻又走極端,美節儉卻又喜排場,守古法卻又趕時髦,知足常樂卻又夢想暴發,燒香算命卻又無宗教感,愛抱團兒卻又好窩裏鬥,愛挑刺兒卻又會打圓場,不愛管閒事卻又愛說閒話,懂得「只爭朝夕」的道理卻又主張「慢慢來」,等等,等等。

結果,中國地大物博、歷史悠久,有著五千年燦爛的文化,在世界歷史上最早「先富起來」,卻又最終弄得「一窮二白」,因為「落後」而「挨打」。

總之,中國人是不大容易看懂的。

豈但外國人「看不懂」,便是中國人自己,也不一定「說得清」。

其實,就連「說不清」也是不對的。

如果你用「說不清」三個字來概括中國人,保准有人立馬表示反對:

說不清?

怎麼說不清?

我就說得清。

然後,他會一五一十地說將起來,而且說得頭頭是道,說得旁邊的人直點頭。

可是,點頭又怎麼樣呢?

他聽張三講的時候會點頭,聽李四講的時候也會點頭,因為張三李四講的都對。

但你要以為張三李四觀點一致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

他們的說法很可能正好相反—張三講的是「公理」,而李四講的是「婆理」。

何況在中國,點頭並不一定表示贊同(當然也不一定表示不贊同)。

它可能是表示在傾聽,或者表示禮貌,甚至只不過習慣動作而已。

中國人的事兒,實在是麻煩。

就說吃飯。

中國人是最愛請客吃飯的。

南方北方,都一樣。

但如何吃,吃什麼,卻不大相同。

北方人請客吃飯,總是整一桌子菜,盤子疊盤子碗摞碗。

那些菜,往往也都很實在,整個的雞整個的鴨,整個的豬腿或羊腿,總之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。

南方的盤子就要小得多,菜的分量也少很多,幾乎一筷子就可以夾完,但花色品種則比較豐富,一隻雞可以做好幾種菜,一條魚也可以兩吃或者三吃。

於是北方人就瞧不起南方人了,認為他們小氣。

南方人也看不上北方人,認為他們傻氣。

最好玩的是,他們都認為對方虛偽。

北方人說,弄那麼一點點菜,讓人不敢下筷子,這是請的哪門子客?

虛情假意吧?

南方人則說,明明吃不完,還要不停地上菜,這是讓人吃還是讓人看?

虛張聲勢嘛!

那麼到底誰虛偽?

其實誰也不虛偽。

北方人認為,既然誠心誠意請人家吃飯,就得讓人能夠放開肚皮吃,這樣才實在。

南方人則認為,實實在在地待人,就用不著鋪張浪費。

菜嘛,夠吃就行,弄那麼多幹什麼?

如果是自己家裏人吃飯,有這麼擺譜的嗎?

沒有吧?

再說,弄那麼多菜,豈不把人家當成了飯桶?

還是能吃多少弄多少的好。

這可真是「南轅北轍」,猴吃麻花兒—滿擰。

結果,他們雖然都很實在,卻又都被認為是虛偽。

你看,同樣是中國人,南方北方就大不一樣。

中國人,是不是很難說得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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