颱風過境,台灣盆地早來了秋意,連續假日的午後,窗外暴雨如注,委頓在床上,CD座內的歌聲已唱轉了整個下午,瘖啞的聲音襯著鴿灰色的天空顯得頗不耐煩,忽地幾滴雨點濺入窗內,手臂上有清醒的涼意,向窗外一看,午來濃重的急雨已卸盡重量負荷,輕薄的雨絲灑灑揚揚地在涼涼的夜空中起舞,往下墜落的同時,已有脫隊了的頑皮雨滴,輕盈漫飛於屋簷、窗下,晶瑩純淨如小星星的眼睛,自由歡樂地玩耍於天地之間。

是的!

那有一雙晶瑩純淨如小星星般眼睛的男孩,是否也正玩耍於天地之間呢?

七歲的小男孩。

白血病的末期。

長期在「腫瘤治療」部門工作,川流不息的癌症病人群中,已習慣嗅著「死生相爭」此消彼長,低壓不去的氣味。

是這麼一天,下班後被通知明天一早七點的例外療程。

先將鈷六十的治療機開了,護士送來病歷,我迅速地在病人基本資料中瞄一眼,七歲,好小。

才抬頭,長廊彼端已傳來人聲,探頭望去,暗沉狹長的走道上有輪椅被推進,一個被透明塑膠隔離衣包裏著的男孩,睜大了眼睛向這裡張望過來。

襯著走道的昏沉,塑膠布微微的亮光,使他小小的身軀像被聚光燈聚焦了般,他要被沉沉地推往舞台,在走廊盡處,黑暗的鈷六十治療室裡。

他必須站在治療室裡接受全身照射三十分鐘。

護士把他從輪椅上抱起,和我一起把他固定在治療牆上,安頓好,他的媽媽拿出一卷錄影帶,客氣謙遜地詢問我: 「可以用擴音器放出來嗎?」

「可以啊!」

她又低頭再問小兒子:「聽小飛俠這一面對不對?」

「對。」聲音微弱,但極有主見的肯定。

打開桌前的影像機,小男孩的身影出現,再接上麥克風,把錄音機PLAY鍵按下。

「溫蒂一直相信有小飛俠存在,每天睡前,她都會打開窗戶,希望小飛俠來拜訪她。」

螢幕上,小男孩微歪著頭,像在專心聽著,又像努力在思索著什麼。

我把焦距調近了,很清秀的小男孩,皮膚白皙帶青,嘴唇緊緊抿著,眼睛很大,也許是瘦所以更顯得大,頭髮倒還是濃密的,被乖乖地梳攏在一邊,若沒生病,他應該是像麥當勞廣告中抱著「快樂兒童餐」那種很漂亮可人的小男孩吧!

治療室內除了治療機外空曠無有,但從他的眼神望去,四周環境仍讓他有些好奇。

而在幾近凝滯的空氣中,那雙仍怯怯生生流轉著的眼神,竟也是他身上的唯一活力了。

「小飛俠真的來了,小飛俠在溫蒂身上輕輕灑上一層金粉,溫蒂便和小飛俠一起飛起來。」

小男孩動了一下,又站好,又動了一下,我想,鈷六十的照射開始讓他覺得不舒服了吧。

護士小姐湊近麥克風提醒他:「弟弟要吐要吐在塑膠袋裡喔!」

螢幕裡他乖順地把打著點滴中的左手中的塑膠袋稍稍一揚,像是對人答應了。

而治療過程中一直無言,態度冷靜的母親,竟忽地轉過身去,面牆身子委頓蹲下,用手摀嘴抽咽哭了起來!

我和護士小姐相視一眼,從她閃過的一抹眼神中,我看到一些話語。

長廊為什麼這麼靜呢?

日光燈虎虎的亮。

人的情感在此全然攤開無處躲藏。

「於是小飛俠和虎克船長難分難解地開打了起來。」

螢幕上小男孩的眼神閃過一絲興奮,但隨即又黯然了。

「時間久了,在精靈樂園的溫蒂雖然每天過得很快樂,但還是偶爾會想起家裡的媽媽。」

我草草翻著他的病歷,數張紙上密密麻麻一大串他的診斷治療行程,化學治療了,骨髓移植了,白血球指數偏高不下,鈷六十治療,而後醫囑上還有一行一行一行。

他來不及長大!

他來不及長大!

他來不及長大啊!

螢幕上他手腳又忍不住動了動,似乎想要彎下身子,我透過麥克風禁止他。

這麼小的孩子,這是近三十分鐘的罰站呢!

「溫地帶了好多樂園的小朋友一起回到她的家,她的媽媽很高興收留了所有的人,但小飛俠不能留下來,因為他是屬於天上的。」

時間到,治療機「鐺」的一聲。

護士小姐把他抱回輪椅中,罰站與治療的疲累讓他虛弱地攤在椅中,媽媽整整他的衣服,笑著對他說:「弟弟好棒,我們回去休息了好不好!」

走出治療室,我將錄影帶交還母親,男孩又被穿上亮晶晶的塑膠隔離衣了。

我對他說:「你身上亮晶晶的,很像小飛俠喔!」

小男孩的眼睛在那一剎那間閃過神采。

男孩的母親對我投來由衷的善意的微笑。

臨走母親叮嚀小孩:「跟阿姨說謝謝!」

「謝謝。」聲音依舊乖順馴弱。

一星期後在醫院門口見到那位護士,隔著一段距離,我印證了一個早被接受的猜測,卻不知為何,眼裡竟有些熱熱的激動。

想起小男孩的母親。

心底彷彿聽見錄影帶的聲音莫名響起:「但小飛俠不能留下來,因為他是屬於天上的。」

是的!

因為他是屬於天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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