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剛退伍的年輕人,正要開始人生另一段新旅程,準備大展身手的時候。

這天他跟朋友喝完酒,騎摩托車,昏昏沈沈,撞到卡車,反彈回來,爆炸起火,全身燒成一個大火球。

還好路邊剛好有人洗車,趕快拿水沖他,叫救護車送醫院。

如果不是這樣,他當場就燒死了。

人的際遇是很奇妙的,那個洗車的人早不洗晚不洗,偏偏就在那時候洗,剛剛好及時滅火。

我們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,跟別人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,似乎毫無牽扯,渺不相涉,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著令人難以言喻的微妙關聯。

腦出血,大腿骨折,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燒傷。

他先在別家醫院插管,太嚴重了,然後轉送來慈濟醫院。

在燒燙傷中心外面,我跟媽媽說:「救活的機率不大。」

媽媽聽了之後面無表情,從一種悲傷中沉默下去。

有肺水腫的併發症,骨科也開刀,還好傷口沒有感染。

雖然傷口沒有感染,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燒傷還是太嚴重了。

媽媽告訴我:「鄭醫師,你知道嗎?我兒子很喜歡當義工,他都在幫助別人。他在伊甸基金會當義工,幫老人送飯,後來還跟我說,以後就算在上班,也要繼續當義工。」

「他是個好人。」

「我知道,但好人不一定會有好運。」

該我沉默了,好像被一道閃電擊中後的沉默。

媽媽又說:「他很喜歡服務別人,他是個好兒子。」

我輕聲回應:「妳是個好媽媽。」





從此這位媽媽每天到燒燙傷中心門口守候,原來她立刻把工作辭了,每天就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我。

我不知道她去哪搬來一張小桌子和椅子,燒燙傷中心一天只開放兩次,早上一次,晚上一次,她就坐在門口,每天在門口等我出來。

「他今天怎樣?」媽媽問。

「危險。」

我從開刀房出來,一定會經過那條路,沒別的路。

每天碰到、每天碰到這位媽媽。

每天每天看著媽媽期待的眼神,我告訴她:「我不能說妳兒子一定會好,因為我真的不知道。」

「機率多大?」

「百分之十會活。」

「百分之十會活?你怎麼不說百分之九十會死?」

「之前,有跟他類似的病人都好了,所以,我想,他還是有機會的。」

「別再安慰我了,除非你也經歷過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能活到明天的那種煎熬。」

我不再說話。

媽媽從此依然每天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我,她有時好像在寫什麼,有時口中唸唸有詞。

只是每次遇到我,一定會問:「我兒子今天怎樣?」

「還是很危險」、「還在昏迷」、「差不多」、「再觀察」、「植皮」、「還好」,所有我可以回答的話,我一直重複回答,每天看到這位媽媽,看到我都有點不知道要怎麼面對,媽媽每天一直到晚上九點多,醫院門禁時間開始,會客時間結束才回家。

一大早就坐在那裡,一直等我,我幾乎每天進開刀房,所以每天會碰到她,因為從開刀房出來只有一條路,她就在那裡等我,一定要跟我說到話,才安心。

那怕這些話是讓她失望的話,她還是安心,因為她一直抱著希望。





兒子昏迷十二天後,忽然醒過來。

他之前昏迷的時候,換藥還不會覺得痛,之後他才知道痛,換藥是非常非常痛的,他全身像被通電一樣,在床上掙扎、扭曲、翻轉、頓足、哀嚎。

他腦部嚴重受創,百分之九十以上救不活,但他就是從昏迷之中醒過來了;當然,後續還是要多次植皮、換藥。

燒燙傷疤痕對外觀影響很大,要用心處理。

我的工作不只是救人,還要讓人有品質的生活。

我告訴媽媽,兒子醒了。

媽媽沒有特別高興,但是她的表情卻更令我深深震撼。

媽媽問:「現在呢?」

「妳回家,好好休息,明天再來。」

「就這樣?」

「對,就這樣。」我頓了頓,「但並不容易。」

「是不容易。」

媽媽沒有回家,還是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,每天都在同一時間出現、每天都在同一地點出現,每天都問同樣的話。

我還是每次回答「這星期三植皮」、「還好」、「這星期四植皮,取大腿的皮,補胸部的」、「這星期五要植皮,補小腿的。」

補皮是一次補一些,因為不能一下子取一大塊皮,手術時間太久,麻醉太久,對病人會有一些影響。





這天早上我要上第一台刀,經過長走廊,一轉角,忽然發現眼前有個瘦小身影,正是那位媽媽。

她不知道我就走在她後面,我故意放輕腳步。

她左手扛著一張小桌子,右手提著一張小椅子,肩上還背了一個袋子,顯得很吃力,我在她身後就可以聽到她的喘氣聲。

我故意放慢腳步,她和我的距離愈來愈遠。

只見她走到燒燙傷中心門口,先放下椅子,再放下桌子。

那桌子是折疊的,她左手扶著桌子下緣,右手抓著桌子上邊,雙手展開成一個大大的一字型,那桌子的鐵榫似乎卡住了,她用力往下扳,顯出努力的樣子,試了好幾下,才把桌子攤平,她似乎鬆了一口氣,把椅子放好,從袋子裡拿出好大一本很厚的電話簿,然後拿起筆,好像在寫什麼,有時口中唸唸有詞。

我被這個畫面釘在原地。

這個媽媽寫字的畫面我已經看過無數次,但沒有一次這麼感動,感動到忘了移動。

她就這樣端坐著,坐得很挺、很直,手裡的筆一直動一直動,不曾停息;口中還是唸唸有詞,沒有間斷。

那樣凝神、那樣專注,我眼裡的天地彷彿僅剩一張桌子、一張椅子、一個媽媽。

我還是離開了,進了開刀房。

一直到中午我開完刀,走出來,這是唯一的走廊,我當然又遇到她,但這時她身邊多了一個小女孩,看起來大概六歲,頗為乾淨乖巧。

媽媽立刻問我:「今天怎樣?」

「我剛開完刀,還沒去看。」

媽媽點點頭,不說一句話,雖然神情略顯疲憊,但梳理整齊,目光溫潤,清朗有神,有股令我非常難以形容的氣勢。

我回想起這個媽媽自從兒子住進燒燙傷病房,每天每天搬桌子在這裡等我,早上跟我講一次話、晚上講一次,媽媽一定要聽到我講話,才能安心的離開。

我忍不住說:「真是難為妳了,受這樣的煎熬。」

「這就是當媽媽的過程,一輩子都得對無法預料的事充滿信心。」

真了不起!

我打從心底敬佩,又問:「妳的信心從哪裡來?」

她不說話。

我看著桌上的紙筆,問她:「我可不可以看看妳在寫什麼?」

她微一點頭,我拿起桌上一張張的紙,原來那不是電話簿,是一張張薄薄的那種紅色格線的十二行紙,累積厚度已經達到像厚厚的電話簿一樣,上面密密麻麻,寫滿了字,字跡娟秀,工整有力,上面寫的是:





假使興害意,推落大火坑,念彼觀音力,火坑變成池。

或漂流巨海,龍魚諸鬼難,念彼觀音力,波浪不能沒。

或在須彌峰,為人所推墮,念彼觀音力,如日虛空住。

或被惡人逐,墮落金剛山,念彼觀音力,不能損一毛。

或值怨賊繞,各執刀加害,念彼觀音力,咸即起慈心。

或遭王難苦,臨刑欲壽終,念彼觀音力,刀尋段段壞。

或囚禁枷鎖,手足被鈕械,念彼觀音力,釋然得解脫。

咒詛諸毒藥,所欲害身者,念彼觀音力,還著於本人。

或遇惡羅剎,毒龍諸鬼等,念彼觀音力,時悉不敢害。

若惡獸圍繞,利牙爪可怖,念彼觀音力,疾走無邊方。

蚖蛇及蝮蠍,氣毒煙火然,念彼觀音力,尋聲自回去。

雲雷鼓掣電,降雹澍大雨,念彼觀音力,應時得消散。





我在震撼中不能言語,媽媽說:「我小時候,我阿嬤每晚都會點一枝香,然後唸一遍經。她說,每一枝香都代表沒有被回應的祈禱。」

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,千千萬萬枝香被燃起。

其實,人們的祈求大多都會落空的,根本得不到回應,但夢想的美妙就在於,我們永遠無法預知它能不能實現;於是人們還是不斷祈求,一生之中一直在燃起希望、希望破滅、重燃希望的過程裡跌跌撞撞的前進;祈禱是信念的聲音,燻香有時盡,希望永無窮。

我微感悵然,問媽媽:「妳祈求什麼?」

「力量。」

我以為她的意思是說,祈求重傷的兒子充滿力量,活著走出醫院。

但是媽媽摸著小女孩的頭,卻說:「這是我女兒,當初我兒子出車禍,你跟我說可能救不活的時候,我就想,如果……如果我兒子死了,我希望我有足夠的力量把我女兒撫養長大。」

「妳放心,妳兒子很快就可以出院了。」

媽媽聽到我這麼說,這些日子以來的擔心、害怕、守候、祈求,全部的情緒在瞬間釋放,兩行眼淚緩緩流了下來。

小女孩睜大眼睛,抬頭看著媽媽,右手拉著媽媽的衣角,輕輕搖擺,問說:「媽媽,妳怎麼哭了?」

媽媽伸手抹了抹臉,回答:「媽媽沒有哭,只是有點難過。」

「妳為什麼難過?」

「因為當媽媽的有時候就是會這樣。」





不久後他出院了,偶爾在醫院碰到他,他又恢復以前壯碩結實的身材,我問:「你怎麼在這裡?」

「好久沒來給你看,讓你看看我啊,我現在好很多。」

這肯定是醫生最想聽到的一句話。

把一個昏迷的垂死病人醫到會站著跟你說謝謝,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。

我入行學到的第一件事: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時候得到任何病、發生任何意外。

我們醫生被人視為金字塔頂端的人,被問「上面空氣好嗎?應該崇高偉大吧?」

但是,我每天都被提醒自己有多渺小,不管是病人,還是病人家屬,他們使我了解到:世上的確有力量可以突破醫學的極限。

我們每天都經歷許多足以改變人生的瑣碎事物,沒人會知道發生什麼事,也不應該知道,因為那並不在我們的控制下。

或許我們不知道這些事發生的用意何在,但總有一天我們會知道,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們還是不知道,那就表示我們根本不需要知道,根本不需要知道的事,為何自尋煩惱,一定要去知道?

這個媽媽後來到醫院跟我說,兒子要結婚了,特地來邀請我參加婚禮。

我欣然前往。

那天晚上,我坐在遠遠的角落,靜靜看著全村歡欣慶祝,慶祝一個勇敢的年輕人從鬼門關前回來。

「活在當下」,對他有了全新的意義。

我還記得他曾經跟我說過,時間太寶貴了,所以要花在你愛的人事物上面。

他是海軍陸戰隊退伍,身上有些特種訓練留下的疤痕,他自豪地說,疤痕是軍人的勳章。

因為在海軍陸戰隊被磨練過,他的意志力也很驚人;此外,他是原住民,這也讓我再一次領教:原住民的生命力真的太強了!

我眼中看著觥籌交錯的熱鬧情景,耳邊傳來陣陣敬酒祝賀之詞,但我的心卻愈來愈安靜下去。

過去一直有人問我,相不相信奇蹟,相不相信運氣,這實在很難回答。

我們用的是最精密的儀器,得到最精準的數據,再加上個人二十年的經驗,傷勢會怎麼走,心裡大概都有個底;可是決定病人能不能痊癒的,有時不只儀器和醫術。

以這個年輕人來說,他運氣好,竟然可以在發生重大意外之後,被一個剛好在路邊洗車的人滅火,然後立刻送到醫院,再用最好的儀器、一流的醫療團隊、最有愛心的志工團隊、還有他個人最堅強的求生意志力,再加上最偉大的母愛,才能發生奇蹟。

我每天都在醫院,看到那麼多病人,一個人只要生一場病、一次意外,就可以造成絕望的人生、破碎的家庭。





「鄭醫師,謝謝你!」

媽媽親切的招呼把我從深刻的思慮中喚回來,她知道我不喝酒,特地為我準備了果汁,兒子和媳婦就站在旁邊,兒子神采飛揚,精神奕奕;媳婦嬌豔亮眼,光采照人。

兩人齊向我道謝。我滿臉笑意,大聲說:「乾杯吧!」

端起果汁,一飲而盡,終於知道:活著,原來是一件這麼美好的事。





燒燙傷的分級

燒燙傷的嚴重度與傷口的深淺、受傷的體表面積相關。大致分為四個等級:

一度燙傷:如日光下曬傷,紅燙的皮膚、刺痛、沒有水泡,侷限於表皮層,約五至七天癒合,不會留下疤痕。

二度燙傷:大部分為熱水燙傷。

1.淺二度燙傷:傷口潮濕,有水泡,粉紅色的傷口,很痛。傷及表皮層及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真皮層,約十四至二十一天癒合,超過二十一天癒合的傷口,疤痕機會增加。

2.深二度燙傷:傷口暗紅色,有較厚層的水泡,傷及表皮層及三分之二至八分之七的真皮層,約需一個月至兩個月才癒合。有增生性疤痕,有時需要植皮手術。

三度燒燙傷:傷口呈現白蠟色,沒有彈性,硬皮,即全層皮膚壞死,必須執行切除及植皮手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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