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母親搭了集集線的電車到車埕,一出車站就感覺到一股強大的記憶充滿我的肺部。

上一次到這裡來參拜觀音寺,是十八歲時候的事。

還記得那一天,我和那個小我一年,叫做Kayo的女孩,一起在廟口傳統的小商店混雜間,慢慢吃了一頓烤肉,並且聊了許多至今仍然清晰記得的對話。

那個中午,像是泛黃劇照裡的停格,一對羞赧的少男少女,坐在木屋老舊的窗戶旁邊,聽著午後黏熱的雷雨從窗外淅瀝淅瀝地下,那是個什麼都有可能的年紀,自己卻不曉得正在錯過,還以為整座小鎮,整個鋪滿在面前的漫漫人生,都會很艱難,所以不敢放膽去追求,所以在那一頓午餐之後,我們幾乎不曾再見面,或許如今的她已經有了幾個孩子了吧!

她偶爾做完家事,看著窗外藍天的時候,也會想起那天午後的雨,我和她那頓吃得不能再慢了的午飯嗎?

當然,經過那間燒肉屋的時候,我什麼都沒有說。

母親對於我的少年時代,毋寧說是十分陌生的,我也暫時想不出有任何需要此時特別說明的必要。

難道要說:「媽,妳看!那間小餐室就是我很久以前,跟一個後來沒有談戀愛的女生吃飯的地方喔!」母親可能會覺得自己的兒子很怪吧。

從車站到廟口的沿路,看著許多觀光客和專門賣給觀光客門的小玩具,母親竟也忍不住買了好幾樣莫名其妙的東西,像是一面小木鼓,一個和式小木偶,一隻用銅錢串成的烏龜,甚至兩條印著紫鳶花的拭手巾,想必此刻她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。

古剎有這麼個好處,那就是即使十年不見,也絲毫沒有陌生之感,一景一物總是還完好地維持著上次記憶中的模樣,連油漆剝落的地方也會保留,樹也不見長高,就是安安靜靜地存在那裡,我一面吃著熱熱的抹茶饅頭,一面撿拾當時殘存的零碎記憶。

舊地重遊以感受人事已非,是成年人為了折磨自己而想出來的專利。

參拜之後,我們一人抽了一支籤,第五十五首,吉。

我還沒來得及看完我自己的,就好事地看母親抽到的籤詩,第四十四首,吉。

「盤中黑白子,一著要先機;天龍降甘澤,洗出舊根基。」

我忍不住驚訝,因為這一張籤,正是我多年前與Kayo來觀音寺的那個下午,我得到一首跟這一模一樣的籤詩,內容一字不差,直到現在我還將那張籤紙,很細心地收在皮夾裡。

多年後,我的母親在我身邊,從上百首詩中,毫不知情地抽中同一張靈籤,那個剎那,我忽然覺得自己與母親,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聯繫。

我忍不住告訴母親有關這張籤詩的事情,她微微笑,顯得很愉悅,她說,那都是她平日無事唸誦佛經的結果。

「妳會念佛?」

我一臉不信的樣子,她就算告訴我,她是情報局特務,我可能都還會相信,但是這話出自我這不相信命運擺佈的母親,就顯得稀奇!

「別開玩笑了!」我輕輕拍她的肩膀。

沒想到母親一面下正殿的階梯,一面正正經經地唸誦起全本經文來,的確讓我吃了一驚,我萬萬從來沒有想到過母親有宗教虔誠的這一面。

突然間,我有種前所未有的凜然之心,對於整個大氣下大千世界的敬重。

站在香爐前,參拜者人人都忙著將香煙用手引到自己全身上下,以為祈福,我才站定,母親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將煙揮向自己,卻先將香煙撥到我全身上下,讓我在一大群進香者的面前,有些不好意思。

一個老太太看了便笑起來,學著母親,將繚繞的煙引到她身旁,那個應該是她丈夫的男人身上,這兩個女人相視而笑,似乎有著某種女人之間的默契。

「太好了!」

母親像完成了什麼重要任務般,細心地將籤收進皮包裡,我們像小孩子般在文化會館前面,仰著頭張開嘴看著整點報時出來打鼓、還有舞獅的小木偶,許久都沒有說話。

母親原來這麼愛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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