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迪颱風來訪時,我正在朋友的書齋閒談,狂亂喧囂的風雨聲不時透窗而來,一盞細小的燈花燭火在風中微明微滅,但是屋外的風雨愈大,我愈感覺得朋友書房的幽靜,並且微透出書的香氣。

我常想,在茫茫的大千世界裡,每一個人都應該保有一個自己的小千世界,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、神遊、歡娛、憂傷,甚至懺悔的地方,應該完全不受到干擾,如此,做為獨立的人才有意義。

因為有了小千世界,當大千世界風雨如晦、雞鳴不已之際,我們可以用清明的心靈來觀照;當舉世狂歡、眾樂成城之時,我們能夠超然的自省;當在外界受到挫折時,回到這個心靈的城堡,我們可以在裡面得到安慰;心靈的傷口復原,然後做一次比以前更好的出發。

這個「小千世界」最好的地方無疑是書房,因為大部分人的書房裡都收藏了無數偉大的心靈,隨時能來和我們會面,我們分享了那些光耀的創造,而我們的秘密還得以獨享。

我認為每個人居住過的地方都能表現他的性格,尤其是書房,因為書房是一個人最親密的地點,也是一個人靈魂的寫照。

我每天大概總有數小時的時間在書房裡,有時讀書寫作,大部分的時間是什麼也不做,一個人靜靜的讓想像力飛奔,有時想想一首背誦過的詩,有時回到童年家前的小河流,有時品味著一位朋友自遠地帶來給我的一瓶好酒,有時透過紗窗望著遙遠的點點星光想自己的前生,幾乎到了無所不想的地步,那種感應彷彿在夢中一樣。

有一次,我坐在書桌前,看到書房的字紙簍已經滿了出來,有許多是我寫壞了的稿紙,有的是我已經使用過的筆記,全被揉皺丟在字紙簍裡,而到後來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內容,我要去倒字紙簍的時候靈機一動,把那些我已經捨棄的紙一張張拿起來,舖平放在桌上,然後我便看見了自己一段生活的重現,有的甚至還記載著我心裡最深處的一些秘密,讓自己看了都要臉紅的一些想法。

後來我體會到「敬惜字紙」的好處,丟掉了字紙簍,也改正了從前亂丟字紙的習慣。

書房的字紙簍都藏有這麼大的玄機,緣著書架而上的世界,可見有多麼的海闊天空了。

安迪颱風來訪那一夜,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裡,沒想到我的書房裡竟進了水,那些還夾著殘破樹葉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,我書架最下層的書在一夜之間全部泡湯,一看到搶救不及,心裡緊緊的冒上來一陣糾結的刺痛,馬上想到一位長輩:遠在加州的許芥昱教授,他的居處淹水,妻兒全跑出了屋外,他為了搶救地下室的書籍資料,遲遲不出,直到兒子在大門口一再催促,他才從屋裡走來,就在這時,他連人帶房子及剛搶救的書籍資料一起被沖下山去,屍體發現在數十哩英里的郊野。

許齊昱生前好友甚多,我在美國旅游的時候,聽到鄭愁予、鄧清茂、白先勇、於崇信、金恆煒都談過他死的情形,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悵然。

一位名震國際的漢學家,詩書滿腹,卻為了搶救地下室的書籍資料而客死異域,也確要叫人長歎;但是我後來一想,假如許芥公逃出了屋外,眼見自己的數十年心血、自己最鍾愛的書房被洪水沖走,那麼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傷呢?

這樣想時也就稍微能夠釋然。

我看到書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傷的,因為在書架的最底層,是我少年時期閱讀的一批書,它雖然隨著歲月褪色了,大究分我也閱讀得熟爛了,然而它們曾經伴隨我度過年少的時光,有許多書一直到今天還深深的影響著我;不管我搬家到哪裡,總是帶著這批我少年時代的書,不忍丟棄,閒時翻閱也頗能使我追想到過去那一段意氣風發的日於,對現在的我仍存在著激勵自省的作用。

這些被水淹的書中,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大眾書局出版呂津惠翻譯的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,是我的大姊花五元買的,一個個看下來,如今傳在我的手中,我是在初中一年級讀這本書的。

隨手拾起一些濕淋淋的書,有史懷哲的《非洲手記》、英格瑪‧柏格曼的《野草毒》、安德烈‧紀德的《剛果記行》、阿德勒的《自卑與生活》、叔本華的《愛與生的苦惱》、田納西‧威廉的《青春之鳥》、赫胥黎的《瞬息的燭火》、沙林傑的《麥田守望者》、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說,以及艾斯本的遺稿,總共竟有五百余冊的損失。

對一個愛書的人,書的受損就像農人的田地被水淹沒一樣,那種心情不僅是物質的損失,而是歲月與心情的傷痕。

我蹲在書房裡看劫後的書,突然想起年少時展讀這些書冊的情景,書原來也是有情的,我們可以隨時在書店裡購回同樣內容的新書,但書的心情是永遠也買不回來了。

「小千世界」是每個人「小小的大千」,種種的紀錄好像在心裡烙下了血的刺青,是風雨也不能磨滅的;但是在風雨裡把鍾愛的書籍拋棄,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,一朵花和一本書一樣,它們有自己的心,只是做為俗人的我們,有時候不能體會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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