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5年,17歲的我愛上彭加怡。

那天他是被班主任帶進教室的,介紹說,我們的新同學,彭加怡,從青島來。

在彭加怡之前,我對青島的印象那樣渺茫,甚至只知道中國有這麼個地方,但彭加怡來了以後,我天天趴在地圖上看青島。

那是個美麗的海濱城市,那裏有藍天白雲,我搜索著有關青島的一切線索。

他身材頎長,嘴唇很薄,在那個春天的早晨,顯得分外薄涼。

那天的晨光很好,在我抬起頭的一剎那,他剛好看到我。

那個笑,是給我的嗎?

他坐在我後桌,我感覺後背有微熱的目光傳來,我閉上眼,外面,春暖花開,鳥語花香。

那時,我們還有五個月高考。

所以,我只有暗戀。

第一次模擬,他遠遠超過第二名50分之多,讓人羨慕得發狂。

我沒有那麼高的智商,只有作文是強項,數理化我總是掛紅燈。

如同我的長相,中人之姿,與他站在一起,更顯得他的英俊。

所以,我們之間的距離是30釐米,但心的距離卻是千山萬水。

但誰能阻擋我的喜歡?

我就這樣放肆地喜歡著。

如果他來得晚,我會替他擦乾凈桌子;如果他有事請假,我會那樣不安;如果他回答錯了問題,我都會替他緊張。

在很多個黃昏,他會一個人去露臺上站著,我遠遠地看著他,風吹起他的白襯衫,像一隻鴿子。

那時,學校的廣播站,我曾經點過一首《粉紅色的回憶》。

我的好友張潔儀在那裏是站長,我走了後門。

當然不能說送給他,我只說,送給一個朋友。

是韓寶儀的一首很老的歌,但在那個初夏,我的心裏話就是那些簡單而充滿粉紅的歌詞……

我愛上一個男生,而我依然是獨來獨往,性格怪僻,不與任何人交流,是個難以溝通的女孩子。

我背著長長的書包,不像別人那樣用功,依然寫著小說,但我的心裏,已經是千樹萬樹梨花開。

因為我日記中的名字,全是一個人。

彭加怡,彭加怡。

1995年夏天結束之後,彭加怡考入青島海洋大學,我去了石家莊一個普通的財經院校。

從此,隔了千山萬水。

畢業冊上有他的簡短留言:祝你前程似錦,不辜負似水流年。

與別的同學,並無二致。

而我費盡心機,在他的留言冊上只兩個字,安好。

張潔儀也在石家莊,這個名噪一時的校花只考上大專,我們常常聚在一起,從她嘴裏,我能聽到彭加怡只言片語的消息。

原來,他們一直有聯繫。

是從張潔儀那裏得到地址。

我寫信過去,寄往青島海洋大學,雖然只是回憶我們前後桌的許多光陰故事,但若有心思的男生,一定會明白那封信的心意。

那封信,我寫了又寫,撕了又撕,等我封上信寄往青島以後,我的心,便高高懸掛于空中,等待著最後的裁決。

我,不想錯過自己的愛情。





整整十天,我每天去信箱裏看信。

每天都有好多信,剛上大學的人,有著寫信的狂熱。

只有我,依然沒有朋友,沒有人給我寫信,我也不給任何人寫信,彭加怡,是唯一的一個。

又一個十天過去,我沒有等到任何消息。

張潔儀在週末還是會準時出現在我的宿舍門前,喋喋不休地說著與彭加怡有關的一切,他們的愛情似乎已經初露端倪。

祝賀你,我說。

那個冬天真是長,長得好像永遠也過不完,過了冬天,我就18歲了。

再見,彭加怡。

那天天下著大雪,我在雪中走著,一邊走一邊掉眼淚,寒冷的風很快吹得我臉針扎一樣疼,而眼淚也風乾了一樣,在18歲的臉上縱橫馳騁。

後來我蹲在雪中放聲大哭,彭加怡,你怎麼可以這樣?

1999年春,我見到彭加怡。

這是分開三年半之後我們第一次見面,彼時,我已經長高三釐米,一米五九的女生變成一米六二,我穿上六釐米的高跟鞋,剛好到他的耳朵。

有人說,這樣比例的男女,接吻應該是最舒服的。

看到彭加怡的第一眼,我居然想到了這樣的事情。

其實我是偶遇彭加怡。

我們學校附近的小酒吧門,我正在去趕14路車,準備到市裏買些考研的書,在等車的五分鐘內,我抬頭,看到在一棵花樹下站著的彭加怡。

如三年前一樣,他依然明朗英俊得讓人炫目,如一道陽光刺傷著我。

我失聲叫了他的名字。

他笑著過來:沒想到遇到你。

如果他不說這句話,我會以為他為我而來,或者騙騙我也好,他來找張潔儀?

張潔儀離我有一站地之遠,但他說,沒想到遇到你。

我尷尬地笑笑,是啊,沒想到。

那是我們第一次說話,都用了「沒想到」三個字。

我放棄了去市裏的打算,陪他去找張潔儀,那一路花開得美,多年之後,我總想找個那樣的春天與之媲美,但比來比去的結果是無法比較。

我們第一次離得這樣近。有五釐米嗎?

我能聽得到他的呼吸,他的襯衣裏散發出的薄荷氣味。

找到張潔儀之後,他喚來很多老鄉,那天晚上,大家去喝酒,我是唯一一個沉默的人。

坐在角落裏看著他。

第二天,我去廣州實習。

甚至沒有和彭加怡說再見。

那年,我留在廣州。

這個沒有四季的城市,它的繁華,我的孤獨,它的濃烈,我的素白。

青島,成了魂牽夢縈的地方。





2000年時,出差到了青島,我一個人沿著大街小巷不停地逛著,這裡曾經是多麼迷戀的地方,但我卻沒有勇氣來這個城市,停車暫且問,或恐是同鄉。

多想,就在拐角處,或者在熱鬧的五四廣場上突然遇到彭加怡。

那時,我會當面告訴他,彭加怡,我多麼喜歡你。

不,我多麼愛你。

站在海邊,我一個人看著遠方的海水,剎那間眼淚就下來了,彭加怡,你在哪?

那時的彭加怡不在青島,他去了上海,據說在一家德國公司做助理。

2001年,我去上海,你知道的,我為尋彭加怡。

彼時,我已經不是17歲的少女,我穿寶姿女裝,用蘭蔻粉底,我出現在金茂大廈88層喝咖啡時,沒有人相信我曾經是一個醜小鴨。

可是我依然自卑而內向。

因為沒有那個男子的肯定。

直到2004年10月,在一個宴會上,突然聽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。

我走過去,問他,你認識彭加怡嗎?

他轉過頭來,我們上個月剛剛喝過他的喜酒。

那一刻我覺得有什麼哽住,我總在等待那一天,我和他相遇,然後彼此傾心,或者他一直是一個人,從來沒有女人在身邊。

那天晚上,我不停地喝,我哭著喊一個人的名字,跑到露臺上看著上海的夜色,覺得那麼難過那麼悲傷那麼絕望。

再見,就隔了六年,2005年5月,高中同學聚會。

提前問了張潔儀誰會去,她說了張三李四王五馬六,我支著耳朵,只想聽一個人的名字。

果然有他。他又調到新疆總部。

同學中,有五分之四結了婚,他是五分之四中的,我是五分之一里的。

他坐飛機往回趕,彼時,我已經和同學們喝得微醺,大家開著或濃或淡的玩笑,所有人,他是最後一個進來的。

背著黑色的旅行袋,臉色曬得如同袋子一樣黑,然而,他的眼睛還是那樣明亮,身材一如從前一樣的挺拔。

他恰恰坐在我身邊,被男同學圍住喝酒,問他為什麼這麼晚才來?當然要罰。

罰得他真慘,只一個小時不到,他便醉倒了。

有人開始唱歌,有人開始張羅打麻將,只有他,突然來到我身邊。

小薇,他叫我。

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,我渾身顫抖著,如電流擊過,雙手如十年前一樣發著抖。

他看著我,我要告訴你一件事,小薇。

他說,我看著他,我們四目糾纏,十年來,我們的眼睛第一次這樣固執地糾纏在一起,沒完沒了,地老天荒。

他忽然笑了,嘆息了一聲,為什麼你總離我那麼遠?

那年,我去石家莊是找你。

我在你的學校門口轉悠了三個多小時了,如果不遇到你,也許我就去宿舍找你了。

我內心如五雷轟頂,剎那間的一聲驚雷明瞭一個事實,當我為暗戀的人癡狂時,他亦在為我相思。

「我,」我張口結舌地說,「彭加怡,我曾經給你寫過一封信。」

「啊?」他說,「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你的信。」

「我復述了地址,我一輩子忘不掉的地址,光明道13號。」

「不,他笑著說,是14號。」

我呆了,張潔儀告訴我錯了?

抑或,她根本是故意的?

此情可待成追憶啊。

「來,我們喝一杯酒。」彭加怡盯住我。

「好。」我眼淚在眼中,只是哽咽到不能呼吸。

他輕輕地問:「你喜歡過我嗎?」

我看著他,久久地,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,我和他是平行的兩列車,已經錯過。

那天晚上,我忘記是怎樣離開他回到酒店的,他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又回到了新疆,他的妻,就要生產了。

我于當天下午回上海,在飛機上,我打開自己的錢夾,那裏面有一張黑白的照片,依然青春永駐,依舊是玉貌朱顏。

17歲時,那是我從他學生證上偷下來的照片。

彭加怡,我曾經這樣愛過你。我輕輕地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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