賣花賣久了,她知道生命的花季太短促,懂得把握時機;只因為看中他會是一個好園丁,於是用了好策略,加上一點好運氣,最後贏了婚姻。

文人相輕,自古皆然。

他和她都是學文科的,巧遇在這家出版社之前,各自都已經歷感情的滄桑。

她嘴上對他說:「從此我們要文人相『親』。」

心底卻不完全這麼想,她對他的成就,終究有那麼一點的不以為然。

她比他先踏入出版界,後來轉到報社工作一段時間,又到唱片界轉了一圈,後來才回到出版界。

正好應了「滾石不生苔」的俗諺,同輩的人把主編的職位都佔滿了,落得她只能拿個「撰述督導」的職銜,總有點高不成、低不就的尷尬。

而他,就因為和她同年畢業,服役兩年後一頭栽入這家出版社,平步青雲到主編的位置,特別礙她的眼。

能在藝文圈混這麼久,想當初少年時,哪個不是學校裡出盡鋒頭的文藝青年,誰也不肯服誰的態度,在所難免。

基於男性的風度,他處處禮讓她,偶有爭執時,他會謙和地說:「到底妳還是個前輩嘛!我尊重妳的意見。」

「拜託!你別老是在眾人面前說我是『前輩』好不好,我覺得亂糗的。一來人家會以為我多麼老;二來會被譏笑,年歲一把了還在這裡混成這個德行。」

有一天,開完編輯會議時,她向他抱怨。

那時,夜已深沉,一群在會議桌上張牙舞爪的人,離開會議室後,已各是一條蟲,懶懶地鳥獸四散。

午夜一點,平日擁擠喧嘩的編輯室,突然沉靜下來,只剩下他和她的心跳聲。

她將坎坷的職場路途娓娓道來,風花雪月,無一得意,短短的人生,彷彿乏善可陳般令人沮喪。

內心敏感細緻的他,聽到她的心傷處,也隨之動容。

一夜促膝長談下來,拉近兩人距離。

隔天一早,他照常來上班,她請了一天假。

沒有她在辦公室的一天,他覺得有點空虛,突然驚覺:「這莫非是愛的感覺?」

中午休息時,他悄悄到辦公室左側巷弄中一家花店,訂了一束黃色玫瑰花,請花店小姐以匿名方式送到她家。

長髮如雲的花店小姐,自此與他有了共同的默契。

只要見到他來,就冰雪聰明地知道他又要訂花給她。

也會主動因應季節或場合不同,給他適當的建議。

談笑間,漸漸了解他和她的感情進度,以及追趕進度中的曲曲折折,儼然變成他的愛情顧問師。

迢遙情路,亦如登山。

有人安步當車,為的只是來尋找一個可以安頓自己心靈的位置;有人則為貪圖天光水色,疲於奔命,日子過得精采了些,卻遠遠超過所能負荷的重量。

什麼時候開始失速的,他已無從回想。

在一次有關女權與雛妓的專題報導中,她表現了超乎尋常的對立態度。

「我覺得你根本不了解女性的想法。」

「這點我不想跟妳爭辯,但我必須堅持讀者的想法,雛妓的命運,並非完全是由男性導致的悲情,妳的結論會誤導讀者。」

會議桌上,眾目睽睽之下,她顯然忘了為他留餘地:「這個專題從頭到尾都由我在負責,我的看法比你更完整。你所代表的不外乎是一群不了解女人的男人,一種很典型的愚昧。」

此刻,掠過他腦海裡的念頭,竟是他和她在床笫之間交纏的軀體。

女人是一種奇特的動物,當她被潮水的衝勁推上最高的懸崖,輕輕顫抖的身體黏膩地貼住他時,口裡喃喃唸著的,都是:「只有你最了解我,知道我要的是什麼。」

這會兒衣冠楚楚,談起公事來了,又改口說男人不了解女人。

「我是主編,我有我的立場,最後一段必須刪改,那張圖不做跨頁出血,落版時抽掉一頁,改上酒商的廣告。」

他當下憑直覺做了決定,毫不留情。

她轉身出了會議室,沒有再理他。

這就是辦公室戀情最大的致命傷,吵起來總是公私不分,夾雜了太多複雜的情緒,新愁舊怨,都爭著要一起算總帳,卻是一本理也理不清的糊塗帳。

他以為她只是在氣頭上而已,並不知道自己刺傷了她最痛的地方,讓她自卑而難堪。

男性與權威之間的等號,對她來說,是最不屑也最無力抵抗的壓迫。

為了挽回,他開始以匿名的方式,每天送她一朵花。

於是,辦公室流言又開始滿天飛。

有一種離譜的說法是:她曾取消婚約的舊情人回國了,想破鏡重圓,所以每天獻一朵花給她。

持續九十九天,每天一朵花的殷勤,顯然還不足以打動她回心轉意。

冷戰仍在進行中。

直到一個下雨的清晨,他發現她桌上果然有另一束花,而且連著送了一個星期,心情重挫--「莫非果真有競爭者加入了?」

他開始相信謠言的可能性。

於是在心中起誓,送花的行動只要再持續到第三百天,如果她仍然無動於衷,他就要退出戰局了。

身旁幾個好朋友都力勸她:「賭氣要適可而止。」

她偏偏不知節制,暗暗在心中下了一個很巧合的感情賭注:「除非他有耐心一直送到三百朵。我才考慮要不要饒了他。」

天不從人願的是:第兩百九十九天,她沒有等到花。

愛,到了這個地步,已然是一種習慣,而且是她自己一手培養起來一種叫做「過度依賴」的壞習慣。

她從清晨等到快下班了,混亂的思緒已分不清楚自己在乎的是那一朵花,還是他?

抑或,兩者都不是,只是一種女人的虛榮心在作祟而已。

同事們,一個一個走了,她終於忍不住,打了一通電話到花店,想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電話彼端已無人接聽。

她一個人落寞地準備離開辦公室,按電梯門口往下的鍵,正當電梯門「噹」一聲開啟時,手上捧著大束玫瑰花的他適時出現,以冒充花店送花小弟的口氣,調皮地對她說:「小姐,對不起,讓妳久等了!」

沒想到她竟冷冷地望著他,被識破秘密般惱羞成怒地說:「你以為我在等什麼?」

她沒有伸手去接過那一束他以為會帶給她驚喜的玫瑰花,獨自一人任性地搭著往下的電梯,寧願讓悔與恨的淚水,模糊了她內心期待他追過來的世界,也不肯放慢腳步,回過頭來給他機會。

一生只能繽紛一次的花季,在電梯間分手的那一幕就結束了。

繁花盡謝的悲壯,多麼適合個性倔強的她。

春寒料峭,她的冷,是男人眼中的絕美,只可遠觀。

不到半年,他結婚了。

對象是花店的那位長髮如雲的小姐。

新娘從不透露曾經連著一個星期重複送花給她的秘密。

賣花賣久了,知道生命的花季太短促,懂得把握時機;只因為看中他會是一個好園丁,於是用了好策略,加上一點好運氣,最後贏了婚姻。

在愛情中,趁虛而入,並非高明的策略。

但如果人人都耐得住寂寞,愛情就沒有存在的空間。

孤獨,是愛情的敵人,也是愛情的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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