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是苦日子過久了讓人寡情,還是不曾分離不懂別苦,搬離住了二十年的老家時,我並沒有難過。

倒是為著即將住進有抽水馬桶、有熱水器的新家而高興了好一陣子。

舊家的許多物件並沒有跟著我們搬進新家,舊時根柢、舊日情意被遺忘在舊家。

只是搬進新家十幾年,我幾乎天天做夢,任何以家為背景的夢境,全是那幢破舊的日式宿舍。

那是心的故鄉,是土地之於種子的關係。

我曾有過鳶尾花、茉莉花盛開的春天,新娘花爬滿圍牆的美麗夏日。

慵懶的陽光透過窗櫺斜斜依偎著窄窄的玄關,清風總是吹亂月兒的清輝映在窗紙上的夜痕。

那是日式宿舍的黃金時期。

蜜一樣的童年,有我和哥暢然的歡笑、爸意氣風發的笑靨和機車上風馳電掣的豪情、媽甜蜜的歌聲和午後熱氣蒸騰的包子。

平順的日子嘗不出歲月的真滋味,總是要到真正失去,才在悲哀中憑弔和辛酸。

童年歡樂的時光背地裡,早有些我不懂的邪惡暗潮洶湧。

爸的工廠倒了,家裡的經濟情況一落千丈。

那段爸爸北上工作,媽、哥和我在老屋相依度過的日子苦不堪言。

但真正讓我體會到「心痛」的滋味,是年紀漸長逐漸感受到貧窮帶來深沈的悲哀。

媽來不及考慮要不要這樣的生活,就一腳踩進了泥淖。

債台高築的爸出門工作,十天半個月不見回家,好容易盼了回來,指望給老是不繼的家常添油加醋。

他卻兩手空空說是在公車上給扒去了一月所得。

媽不知該向天呼救還是向人怒罵?

明知道他是賭了一夜,張著泛紅的眼呵欠連天,還滿口不迭的謊言。

媽本就剛烈、嫉惡的性情,怎麼嚥得下早已衝到腦門的怨怒?

疾言厲色毫不留情揭穿爸的謊言。

爸的一絲內疚在僅有的一點自尊掃地時也蕩然無存。

赤裸裸的貧賤夫妻百事哀。

猶記那段日子,天老不停的下雨,存心和破屋作對。

整盆整盆的水在泥濘不堪的地上落井下石。

屋裡的雨自瓦隙傾落下來,無力挽回的水鄉澤國。

姑爹是鄉公所的小職員,像行政官僚下鄉巡視災情,痛惡的指著三餐不繼根本無力修繕的媽媽罵:「就讓它倒好了,乾脆。」

媽咬牙切齒,想一把推他到接滿雨水的桶裡嘗嘗那雨水的滋味,讓他知道料峭三月裡的冰水是不是分外讓人記憶深刻。

哥到台北就學那年才十七歲。

爸帶著哥去註冊找房子,買了盞檯燈算是給孤零零的哥在台北的伴。

家裡的一切沒有因為哥不在而有什麼改善,反而是哥在台北的生活費成了另一個負擔。

有一回哥連著打了好幾天電話到巷口雜貨店,其中一次是我去聽的:「跟媽說我沒錢了,沒錢繳房租也沒錢吃飯了,寄現金袋比較快。」

現金袋是我去寄的,媽只給了我一千元,我不知道一千元夠不夠繳房租、夠不夠維持三餐?

想著孤燈下的哥身無分文在台北生活何其滄桑?

我卻只有心疼的分。

為了節省開銷,我就近在台中就讀,哥看慣台北女孩流行的服飾和打扮,把我這不曾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損得體無完膚。

我仍在忿忿不平時,哥畢業當了大頭兵。

下部隊後的某一天,哥帶著我到百貨公司,我看著滿坑滿谷的新衣眼睛發亮,那櫥窗裡的流行服飾是我下課回家沿途的美麗風景。

「喜歡什麼自己挑,我買給你,」那個每月軍餉一千八的二等兵很慷慨地說。

我的第一雙便鞋、第一件不是制服的長褲,就是二等兵給我買的。

畢業前一年決定參加特考,每天下課總是一頭鑽進圖書館,月掛枝頭才回家。

一進家門飢腸轆轆來不及把書包放好,就著桌上冷冷的剩菜吃起來。

那天休完假的哥,在我回家就回營銷假了。

拉開書桌的抽屜赫然躺著一封信…

「下了課先吃點東西,不要為了省點錢空著肚子熬那麼晚。從今天起我每個月會給你一千元零用…」

我在信封裡找到兩千元,那是我第一次擁有零用錢。

吃下去的冷飯菜激起過多的胃酸,一古腦兒衝到鼻樑和眼眶。

是一份怎樣的溫情,沈得我不能忘懷。

破屋繼續訴說四季不斷的悲情,大門腐朽未曾翻新,終於不知去向。

剩下的門框兀自孤立在荒蕪的庭院前哨顯得分外淒涼。

屋旁更是傾圮的柴房雞舍,鐵皮土階淒寒的貼在一起。

院子裡的鳶尾、茉莉和雜草爭食土裡貧瘠的養分,經年不見花一朵。

我畢業那年,哥也服完兵役。

那年我們終於棄守不堪風雨歲月的舊家買了新房子。

我和哥欣然背起了家裡的債務。

經特考分發,我到台北落腳,哥一直待在台中。

台北的人生一貧如洗。

我一如殉道者為我堅貞的信仰甘心付出。

想起孤燈下身無分文的少年、想媽媽一直的苦命和拖磨、想爸曾經的意氣昂揚,我發誓不要再讓他們受苦。

除了上班沒有別的日子,如此持續了一年多,哥到台北來看我。

我們好像重複著彼此歷史的兩隻候鳥,哥循著熟悉的途徑找到一個仍然和他年少居所一樣簡陋寂寞的窩居。

哥說:「我請你吃鐵板燒。」

「鐵板燒?」我說。

「你沒吃過鐵板燒?」哥不可置信的眼神裡有點點淚光。

他不知道我一天五十塊錢的伙食費,是不會有鐵板燒這道菜的。

生平第一次吃鐵板燒真是人間美味。

哥一直把他自己那份堆在我前面要我多吃,我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吃著,心中有很多的滿足、很多的感激。

感謝上蒼,雖然命運讓我們遭逢逆境一路坎坷,畢竟沒有骨肉離散,終究我們仍緊緊的靠在一起。

我們搬離後的日式宿舍並沒有和過去的日子一起沒入煙塵。

經過大肆整修後的屋宇卻又無法激起我憑弔的熱情,我最初的家、最心痛的記憶,懸在風中了無著落無所憑依。

直到出國前再次走到舊家,院子裡青青草色上有幾朵飽含露珠的茉莉,深深的吸引我的目光,它還在,它居然還在。

彷彿我們不曾離去。

那童年時的快樂和趣味,日式宿舍敞亮的光影,屋後竹林沙沙的響聲,全回到記憶裡湍飛。

任時光流逝,任我落拓天涯,那口古井經年累月汲著一桶一桶明晃晃的水,那甘冽無比的湧泉,正為我源源訴說二十年的悲歡歲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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