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是我的獨生女,我們相依為命,孩子的父親在三年前車禍去世了,半年前,孩子開始莫明地發燒,醫生為她打退燒針,燒退之後再度燒起,就這樣反反覆覆的終於成為常態。

我帶著她每星期跑醫院,做了許多實驗,都沒有反應,一直到身上,陸續冒出了許多小血皰,可怕的事實終於出現眼前了,她得的是血癌。

星期日要跑醫院,每天得打針,還要做切片,抽骨髓等檢查,孩子不得不向學校請長假,在家養病。重覆又重覆磨人的過程,在在令孩子視到醫院為畏途。

雖然如此,孩子卻懂事得令人心疼。

她悄悄的告訴來家裡看她的外婆,她好想吃冰。

好想出去曬太陽,好想和同學去國父紀念館溜冰…外婆摟住她安慰說等她身體好一些了,這些都可以辦到。

那段時問她還很想出去玩,渴望像一隻小鳥般在藍天下翱翔。

可是大人卻想留住她的命,即使多留一下都好。

於是母女兩人有一段時間就像被河流分開的兩岸。

默默對立著、彼此折磨。

我常常流淚,不知道怎麼辦,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,我覺得挫折感和恐懼感好像一大塊烏雲將壓過來,心頭幾乎沒有什麼明亮度。

那天清晨,又是一夜沒睡好的我,拉開窗簾,看到晨曦把那株桂花樹上蜘蛛網鍍成了銀色,露珠裡面還躲著昨晚來不及逃走的月光。

我走到孩子的房間,靜靜地看著那張清麗細緻的臉,雖然蒼白了些。做夢也想不到,她己經歷生命中的最後一個階段。





五月十六日~五月二十二日

病毒翻越時空,一路追將過來。

孩子住進醫院。

我向學校辦了留職停薪,鎮日陪伴她。

心中抱著希望,這種病只要控制得宜,不用多久就可以出院了。

午後,我和幾個大人在長廊下低聲交換各家病情,也相互鼓勵,打氣,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幸運逃脫病魔的追捕,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。

幸運些,拖個二十,三十年或三五十年的歲月,等到醫學進步到一個程度,任何病都不會有問題。

雖然如此,我耳邊卻響起醫生告訴我的一些話…血癌只要不再惡化,就算控制住了。

即使如此,孩子卻一生不能吹風勞累,感冒,碰傷…因為每一項小小的病因都可能會引起併發症,然後再從長廊前踅回孩子的病床前,陪著每天都在打點滴,卻一直廋下的她,玩侏羅紀拼圖。

我好幾次也向來探視的親友或同事探聽,哪裡有算命很靈的高人或靈妙的偏方。

無非想在茫茫惘惘的未來中,找一個讓自己比較踏實些的定數,我想知道,她倒底還能活多久?

我不知道一個教了快十年書的人,竟會驚慌混亂。

我也不知道,為什麼一個這麼小的小孩子,竟會得到這種病?

她才六歲啊!

然而還有更小的…她隔壁的那張病床,眼睛大大,笑起來有酒渦的四歲小男孩昨天走了。

死神來勢洶洶,讓大人慌了方寸,他們一方面被迫面對殘酷的事實,一方面仍苦苦覓著最後一絲奇蹟出現。

在小男孩走的前一天,做父親的連夜從南部找來了一個偏方,大包小包帶回來,在醫生護士的注視下,就在病房一角架起爐灶煎藥。

草藥苦口,小男孩臨去前,把被子和床罩吐的到處都是。





五月二十五日~五月三十一日

醫院太安靜了,大家都小小心心地活著,深怕驚嚇到別人。

有一個地方卻不太安靜,因為經常處於生死一線間。

一日晚上,我經過手術房前,一個頭部包著厚厚紗布,臉部浮腫、鼻子裡插滿了不知名管子的病人正好被推了出來,神情凝重的家人一擁而上。

病人很快的就又被推進加護病房裡,在等電梯的時候,我聽到好像是病人妻子的女人在嘟嚷著;我就知道伊總有一天會出事,每次騎車像在飛一樣,真氣死人,伊若好起來,我看伊還敢不敢騎快車,我一定要給伊教訓一次,伊才知死啦。

透明帷幕的電梯在夜色中冉冉上升,我默默地想: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懂得尊重和保護,那麼,再尊貴的人生也只不過是宏偉但偷工減料的建物,隨時都有毀於瞬間的可能啊!

小孩最近的脾氣很古怪,醫生說是受到藥物的影響,所以情緒很不穩定。

她原本清澈漂亮的眼睛開始充血,舌頭也出現了血皰,身上也好被鑿了一個洞,體力一天天洩了出來。

小阿姨全家從台中來她。

五歲的表弟告訴她有一部電影叫獅子王的卡通電影很好看。

她也告訴表弟,她前幾天認識了一個住隔壁病房的小姊姊,那位比她大兩歲叫姍姍的小姊姊還和她約好,哪天要到中庭去溜冰過癮一下。

過一天我向小孩子的主治醫師請了半天假,帶她去看獅子王,那晚臨睡前,她告訴我…我也要像那頭獅子一樣勇敢。





六月一日~六月七日

她開始掉頭髮了,先是幾根幾根的掉,然後是一大把一大把,怎麼也留不住的趨勢,我幫她梳頭,又梳下一大把。

雖然己經脫根,仍有一些在她頭上盤桓戀棧,顯得很不甘心的樣子,唉,曾經是那麼漂亮,烏黑的頭髮啊。

她摀著臉,眼淚從指縫間出來…

她胃口也很差,每天要打好幾瓶點滴,而且嘔吐。

精神好一些時候,會要求下床去找她的姍姍姊姊…

她一直瘦下去,眼睛大而茫然,線條美好的唇抿成一條細細的線,顯一種稚氣的蒼涼。

我的心好痛,一個念頭頻頻在問我你和孩子的歲月,全都要耗醫院裡嗎?

如果小心一點,不讓病情惡化,我和孩子也許可以過一段好一點的日子也說不定。





七月十二日

那天晚上我們在家裡看電視,戴著小帽子的姍姍忽然出現在螢幕裡。

「媽咪!是姍姍姊姊耶!」

她眼睛一亮,興奮地說真的是她,可是原來一張瓜子臉瘦了一大圈,稚氣的門牙在尖削的下巴上,益發顯得孤獨。

姍姍告訴那位清癟的瘦小卻散發著太陽一樣光芒的女師父,她要開刀了,但是她好害怕師父鼓勵她:「不要怕!要相信醫生!」

『可是我還是很怕,怕刀子…』

「不要怕!醫生的刀子都是小小的,要勇敢,沒問題的!」女師父繼續鼓勵她。

八歲的姍姍將蓋了手印的器官捐贈同意書給女師父,她說如果手術沒有成功,她願意將器官捐出來救人。

師父說:「你有愛心,菩薩會保佑妳的。刀子小小的,醒來就好了!」

媽咪,姍姍姊姊好勇敢喔!

小孩臉上爬滿了淚水,蒼白的臉上意外地浮現了一淡淡的紅暈。





八月五日~八月十一日

那天,孩子突然陷入半昏迷狀態,我急急將她送入醫院,才發現是腹水增加所致,阿摩尼亞指數急遽攀升所致。

她當天又住進醫院。

醫院的孩子,幾乎不認得了,她原先的病床躺著一位比她還小一點的女孩。

要圓一場母女的緣會!

她只要能多活一天,我絕不能讓她走。

午後陽光照進長廊,將喧嘩聲一路輾成細細碎碎的光影,下了幾天雨,連續幾個晴天,像是列隊而過的一身藍色衣衫的健康又快樂的人。

當一位身插鼻胃管,正在吃著冰淇淋的男性病患,施施然從長廊一頭出現,母女二人齊齊都被震撼住了,甜美泌瀛的冰品順著管子,絲絲進入食道的動作,似乎昭告世人,我正在努力品嘗著一道滋味甜美的人間極品。

一份再日常不過,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生活感被顛覆掉了!

有很多東西,其實還是需要特定條件的啊,譬如像吃冰淇淋…

就是兩天後,孩子要求我帶彩色筆給她妳要畫什麼呢?

「你有力氣畫畫嗎?」我很好奇!

『我會儘量畫…』她氣息奄奄地說:『我要把媽咪畫下來,放在心裡面!』





八月十四日~八月二十日

薄弱的身軀似乎停止了生息,那一雙曾經那麼喜歡畫畫,舞蹈,幫母親做家事的修長漂亮的手,懨懨地交放在胸前。

將來的記憶也只有那雙手是熟悉的,病魔沒帶走。

她的頭髮己經完全掉盡,細茸亮髮覆蓋在她腫脹的頭上,有種初長的感覺,恍惚孩子正在初生,一時間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,恍惚看到當年的自己正在分絻,看到小孩正從自己的體內出來,看到那份生產後的空洞,隨即被一分母愛填滿,看到丈夫驟逝後,自己如何母兼父職,帶著孩子一路走過來的艱辛。

大部份的人都可能看見大人在老去、故去,卻無法想像自己的孩子也會是老人,也會故去!

哦!我懷中可愛的孩子,我美麗如白玉般,尚未來得及長大的女兒,卻必須在我的眼前迅速老去。

想到這種…我頓時涕淚滂沱,又難過又淚動又不甘心,幾乎一秒都按捺不住。

一定有什麼是我可以為這個孩子做的!

我一定要為她好好想一想。





八月二十二日

孩子走的那天是清晨,我聽到她微弱的呼喚,她的奶奶和外婆也急急趨到床邊。

「媽咪!我眼睛看不見了!」

她的手深向半空中,我緊緊握住。

『寶貝,不要怕!媽咪就在妳身邊!』

她的奶奶問:「好痛是不是?」

她點點頭…

她的外婆說:「你是不是要走了?」

她點點頭…

外婆把手放在她眼皮上:「乖!那你就好好的走吧!」

一棵樹即將離開自己的枝幹,向遠方而去,它不會再回來,不會再落地生根…我摀住嘴,把己經湧到唇邊的哭聲用力逼回去,在模糊的淚眼中,我聽到自已急促又沙啞的聲音。

寶貝,你願不願意像獅子王,像珊珊姊姊那樣勇敢那樣有愛心。

孩子終於沒有再睜開眼睛,可是屋子裡的每個人全看到她在點頭,全看到她在點頭的同時,那微微上揚的嘴角,全看到嘴角微微上揚的同時,一滴淚珠靜靜地滑出她的眼眶,和其它人的淚珠,鏗然一聲,摔碎在枕頭上。

孩子生病時,我沒有辦法替她做什麼,在她要離開時,我問她願不願意將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捐出來,在別人身上再用一次,也讓自己再活一次,她答應了。

遺憾的是,她的器官全壞了,所以不能如願…

至於把她的身體捐出來,讓醫學院的學生做研究,能夠有機會去救別人,應該是這孩子的心願,我將來也會這樣做吧!

現在我做母親的懷著悲欣交集的心情,把我的寶貝交給你們,我寧可你們在我純真美麗的女兒身上劃上十刀二十刀,我也不希望你們在將來做醫生後,在任何一位病人上劃錯一刀,所以我請求你們一定要好好善用她的身體,一如你們一定要好好的對待我們週遭的每一位芸芸眾生。

只有這樣,我的悲傷才能繫上一個蝴蝶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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