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,有一次看見爸爸滿頭大汗從外地回來,手裡提著一個用草繩綁著的全新的鐵鍋。

他一面走,一面召集我們:「來,快來吃肉羹,這是爸爸吃過最好吃的肉羹。」

他邊解開草繩,邊說起那一鍋肉羹的來歷。

爸爸到遙遠的鳳山去辦農會的事,中午到市場吃肉羹,發現那攤肉羹非常的美味,他心裡想著:「但願我的妻兒也可以吃到這麼美味的肉羹呀!」

但是那個時代沒有塑膠袋,要外帶肉羹真是困難的事。

爸爸隨即到附近的五金行買了一個鐵鍋,並向頭家要了一條草繩,然後轉回肉羹攤,買了滿滿一鍋肉羹,用草繩綁好,提著回家。

當時的交通不便,從鳳山到旗山的道路顛躓不平,平時不提任何東西坐客運車都會昏頭轉向、灰頭土臉,何況是提著滿滿一鍋肉羹呢?

把整鍋肉羹夾在雙腿,坐客運車回轉家園的爸爸,那種驚險的情狀是可以想見的。

雖然他是這麼小心翼翼,肉羹還是溢出不少,回到家,鍋外和草繩上都已經沾滿肉羹的湯汁了,甚至爸爸的長褲也濕了一大片。

鍋子在我們的圍觀下打開,肉羹只剩下半鍋。

媽媽為我們每個孩子添了半碗肉羹,也為自己添了半碗。

由於我們知道這是爸爸千辛萬苦從鳳山提回來的肉羹,吃的時候就有一種莊嚴、歡喜、期待的心情,一反我們平常狼吞虎嚥的樣子,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嚐那長途跋涉,飽含著愛、還有著愛的余溫的肉羹。

爸爸開心的坐在一旁欣賞我們的吃相,露出他慣有的開朗的笑容。

媽媽邊吃肉羹邊說:「這鳳山提回來的肉羹確實真好吃!」

爸爸說:「就是真好吃,我才會費盡心機提這麼遠回來呀!這鐵鍋的價錢是肉羹的十倍呀!」

當爸爸這樣說的時候,我感覺溫馨的氣息隨著肉羹與香菜的味道,充塞了整個飯廳。

不,那時我們不叫飯廳,而是灶間。

那一年,在黝暗的灶間,在昏黃的燭光燈火下吃的肉羹是那麼美味,經過三十幾年了,我還沒有吃過比那更好吃的肉羹。

因為那肉羹加了一種特別的作料,是爸爸充沛的愛以及長途跋涉的表達呀!

這使我真實的體驗到,光是充沛的愛還是不足的,與愛同等重要的是努力的實踐與真實的表達,沒有透過實踐與表達的愛,是無形的、虛妄的。

我想,這是爸爸媽媽那一代人,他們的愛那樣豐盈真實,卻從來不說「我愛你」,甚至終其一生沒有說過一個「愛」字的理由吧!

愛是作料,要加在肉羹裡,才會更美味。

自從吃了爸爸從鳳山提回來的肉羹,每次我路過鳳山,都有一種親切之感。

這鳳山,是爸爸從前買肉羹的地方呢!

我的父母都是善於表達愛的人,因此,在我很幼年的時候,就知道再微小的事物,也可以作為感情的表達;而再貧苦的生活,也因為這種表達而顯現出幸福的面貌。

幸福,常常是隱藏在平常的事物中,只要加一點用心,平常事物就會變得非凡、美好、莊嚴了。

只要加一點心,凡俗的日子就會變得可愛、可親、可想念了。

就像不管我的年歲如何增長、不論我在天涯海角,只要一想到爸爸從鳳山提回來的那一鍋肉羹,心中依然有三十年前的洶湧熱潮在滾動。

肉羹可能會冷,生命中的愛與祝願,永遠是熱騰騰;肉羹可能在動盪中會滿溢出來,生活裡被寶藏的真情蜜意,則永不逝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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