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小女孩,一歲十個月,家裡是賣鹹酥雞的,吃鹹酥雞免不了要配飲料,所以店裡也有封口機。

晚上九點多是生意最忙的時候,爸媽忙生意,沒注意,小女孩在一邊玩,左手伸進封口機裡面,右手亂揮,按中開關,封口機強力回縮,厚重的「啪擦」一聲,左手食指和中指應聲而斷。

爸媽火速將小女孩送來急診室,我和住院醫師緊急看了一下傷口,我跟住院醫師說:「這個情況很嚴重,不可能動手術,這兩根指頭大概接不回去了,為了避免傷口感染,最好現在就把傷口關起來。」

住院醫師回答:「是。不過家長一定會很心疼,很捨不得,一定會要求我們手術,接回手指。」

「不可能手術,太危險了。」我很確定。

住院醫師又問:「如果手術,那是太危險,但是如果斷指不接回去,家長一定不甘心。福哥,如果你是這個孩子的爸爸,你會怎麼做?」

「我希望他們永遠別問我這個問題。」

走出診療室,我向家長說明剛剛的決定,家長幾近瘋狂,自己的寶貝女兒才一歲多,兩根指頭就這樣沒了,他們完全無法接受。





曾經有一個媽媽帶小孩來見我,希望我用簡單的手術幫小孩把痣去掉。

小孩臉上有一顆小痣,被班上一些同學嘲笑,從此不敢上學,排斥學校,這樣的小孩若不趕快協助他,他排斥學校之後,就會遠離人群,接著逃避社會,最後排斥自己。

以前我有個病人,是唇裂患者,每半年開一次刀,最後手術修補到外觀幾乎看不出來。

最後一次手術後,他跟我說了一段令我很傷感的話:「鄭醫師,我以前一直有自卑感,因為唇裂,我常常被班上的同學笑,不過那是小時候,高中之後就沒人笑了。人都是這樣,小時候什麼也不懂,所以會笑人,當時那些笑我的人,就算傷到人也不知道吧?所以他們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的,我也不知道。人到了高中,好像才漸漸懂了一點事,所以高中同學不再笑我,可是,傷害已經造成了。」

小女孩少了兩根手指,教她怎麼上學?

心理壓力,比缺了兩根手指更痛。

別的小孩子不懂,一定會笑她。

如果從小就承受異樣眼光、從小就自卑,這樣的孩子,長大之後心理將有多大的傷痕?

爸爸不甘心,要女兒將來心靈那麼痛,那可是比直接拿刀刺他的心還痛,他問:「真的沒希望?不可能接回手指了?」

「如果是一般機器切斷的,因為切下來是平整的,所以成功率比較高,但是糟就糟在封口機瞬間高溫封口,血管經過熱,瞬間封起來,都燒壞了,要把手指接回去,很難很難,非常難。」我向爸爸仔細說明。

媽媽一聽,連眼淚都流不出來,目光渙散。

爸爸又是憤怒、又是後悔、又是自責、又是傷心,問我:「難道就這樣放棄手術?如果受傷的是你的孩子,你會怎麼做?」

我對爸爸說:「這跟一般機器切斷手指不一樣,因為血管瞬間已經縮起來了。很抱歉,我們真的無能為力。」

就算換成別的醫師診斷,也會說同樣的話。

住院醫師站在我背後,媽媽還是面無表情。

爸爸的憤怒、後悔、自責、傷心,全部化為絕望,兩腿一軟,直接往後昏倒。

住院醫師往前跨一步,雙手扶起他,充滿不捨。

我對爸爸說:「好,我試看看。但是,我也沒把握,第一,小孩太小,麻醉很危險;第二,封口機切斷的,難度更高,成功率很低,但是,我試試看。」

媽媽哭到整個眼睛佈滿血絲,我鄭重告訴她:「我要先說清楚,如果危及小孩子生命的時候,我會立刻停止手術,救人不救手指。」

我告訴住院醫師:「叫總醫師立刻到開刀房等我。」





麻醉科壓力非常大,因為小孩太小,他們估計要麻醉二十小時,我壓力也很大,跟麻醉師說:「如果不行,隨時跟我說。馬上停。」

我叫總醫師先固定骨頭,吩咐他:「你先做,你不行的時候,立刻打電話給我。」

我已經開一整天的刀,不太可能再開二十小時的刀,這樣會危及病人。

總醫師也忙了一整天,但是救人要緊,外科醫師本來就不輕鬆,跟著我更是辛苦。

不要問我為什麼這麼嚴格,因為這裡是嚴格的地方。

他一直撐到半夜兩點半,我接到電話,總醫師的聲音聽起來像剛吞下一桶核廢料:「福哥,對不起,我快累垮了。每個人都很累,你能不能現在過來?」

「撐著點,我馬上過去。」

休息一下還是有用的。

我雖然只睡了二個小時,真的有用,極度疲倦之後的深度睡眠,二個小時就很不一樣。

凌晨二點四十五分我到開刀房,「你回去吧,我來開。」我讓他睡到八點。

我開始接血管。

由於手的血管已經被封口機高溫熔解,完全不行;所以我從腳背取血管來接,做靜脈移植。

顯微手術很辛苦,這等於是跟時間賽跑、跟死神賽跑、跟自己的體力耐力賽跑、跟自己的技術經驗賽跑。

血管本來就很細,一歲多的小孩血管更細,一根血管只縫三到六針,用比頭髮還細的線來縫。

因為太難縫了,很多次我都想放棄,我告訴自己:「我不行了、我要放棄。」

真的太難縫了,可說是千載難「縫」;可是,我還是撐下來了。

以前你看過別人轉寄給你的網路流傳圖片,眼睛盯著看,十分鐘後就會看到圖中圖,你眼睛盯著看,看十分鐘都讓人受不了,更何況這是接近二十小時的顯微手術;全神貫注所消耗的體力和精神,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。

好累。

真的好累,一般來說,如果是手割傷,用五個零或四個零縫線,縫臉是用六個零的縫線,六零縫線已經算滿細的,因為臉部皮膚細,要讓疤痕降至最小。縫血管用十個零或十一個零的縫線,比六零縫線小一倍以上,只有六零縫線的一半,血管一旦縫不好,一有問題就會塞住,一塞住指頭就毀了,所以壓力非常大。

做到下午,我也快不行了,我打給總醫師:「你來接我的班,我也不行了。」

事實上我已經接得差不多了,他幫我收尾,再接一條靜脈,檢查肌腱。

走出手術房,我告訴家長:「一半一半,拼看看吧。」

家屬給我的感覺:手指本來是沒了,兩個指頭回來了,小女孩也活了。

看到他們的表情,我所有的疲倦都得到慰藉了。





這是我接斷指的患者中,年紀最小,難度最高的一次。

接斷指要先把傷口清乾淨,固定斷骨,先縫肌腱,再縫神經,最後縫血管。

最後傷口不能縫,取一塊皮,包貼起來,讓傷口自己長,然後還要一連串的復健。

二十小時,整整二十小時,接兩隻手指,縫一隻都已經夠苦了,還縫兩隻。

護士、助理、麻醉科的人員都換了,像跑馬燈一樣,以我為中心,走馬不換將。

在完成手術的那一刻,我真是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,外科醫師技術不成問題,問題在耐力,耐力會影響臨場表現,二十小時的手術,最後五小時的穩定度、耐煩度、精密度是否和最開始的五小時一模一樣,這就是最困難的時候。

最後已經不是我在動手術,因為過程中我好幾次想放棄,最後是另外一個我──另一個平時被訓練出來的我──做完手術;那是早已超越經驗與技術層面,完全是意志上的我,帶著那個想放棄的我,完成手術。

一般人大概不會有那樣深刻的感受,那種感受,只有在自己很努力,慢慢累積了一點經驗和技術,當有一天需要以你為中心,來帶動別人、引導別人,來完成一件事的時候,才能成為真正的軸心,別人以你為軸心來轉動、來前進、到達目的,完成任務,你才會別有如此的異樣領悟,深刻感受。

當一個外科醫師,實在很辛苦:永遠不知道手機什麼時候會響起,而它偏偏就會在最尷尬的時候響起;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要面對心碎的家屬;更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做一些做到想吞手術刀的手術。

我終於做完了這麼難的手術,它不是偶然,如果把這一切視為偶然,我很難繼續下去。

任何大事的完成,每一個參與的人,功勞都同等重要。

一起艱苦之後,一起分享榮耀,這,就是使我更謙卑謹慎,內心長懷感恩的真正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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