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家巷口有一間小的木板房屋,居住著一個賣牛肉麵的老人。

那間木板屋可能是一座違章建築,由於年久失修,整座木屋往南方傾斜成一個夾角,木屋處在兩座大樓之間,益形破敗老舊,彷彿隨時隨地都要傾頹散成一片片木板。

任何人路過那座木屋,都不會有心情去正視一眼,除非看到老人推著面攤出來,才知道那裡原來還有人居住。

但是在那斷板殘瓦南邊斜角的地方,卻默默地生長著一株常春籐,那是我見過最美的一株,許是長久長在陰涼潮濕肥沃的土地上,常春籐簡直是毫無忌憚的怒放著,它的葉片長到像荷葉一般大小,全株是透明翡翠的綠,那種綠就像朝霞照耀著遠遠群山的顏色。

沿著木板壁的夾角,常春籐幾乎把半面牆長滿了,每一株綠色的枝條因為被夾壁壓著,全往後仰視,好像望天空伸出了一排厚大的手掌;除了往牆上長,它還在地面四周延伸,蓋滿了整個地面,近看有點像還沒有開花的荷花池了。

我的家裡雖然種植了許多觀葉植物,我卻獨獨偏愛木板屋後面的那片常春籐。

無事的黃昏,我在附近散步,總要轉折到巷口去看那棵常春籐,有時看得發癡,隔不了幾天去看,就發現它完全長成不同的姿勢,每個姿勢都美到極點。

有幾次是清晨,葉片上的露珠未干,一顆顆滾圓的隨風在葉上轉來轉去,我再仔細地看它的葉子,每一片葉都是完整飽滿的,絲毫沒有一絲殘缺,而且沒有一點塵跡;可能正因為它長在夾角,連灰塵都不能至,更不要說小貓小狗了。

我愛極了長在巷口的常春籐,總想移植到家裡來種一株,幾次偶然遇到老人,卻不敢開口。

因為它正長在老人面南的一個窗口,倘若他也像我一樣珍愛他的常春籐,恐怕不肯讓人剪栽。

有一回正是黃昏,我蹲在那裡,看到常春籐又抽出許多新芽,正在出神之際,老人推著攤車要出門做生意,木門咿呀一聲,他對著我露出了善意的微笑,我趁機說:「老伯,能不能送我幾株您的常春籐?」

他笑著說:「好呀,你明天來,我剪幾株給你。」

然後我看著他的背影背著夕陽向巷子外邊走去。

老人如約的送了我常春籐,不是一兩株,是一大把,全是他精心挑撿過,長在牆上最嫩的一些。

我欣喜的把它種在花盆裡。

沒想到第三天颱風就來了,不但吹垮了老人的木板屋,也把一整株常春籐吹得沒有影蹤,只剩下一片殘株敗葉,老人忙著整建家屋,把原來一片綠意的地方全清掃乾淨,木屋也扶了正。我覺得悵然,將老人送我的一把常春籐要還給他,他只要了一株,他說:「這種草的耐力強,一株就要長成一片了。」

老人的常春籐只隨便一插,也並不見他施水除草,只接受陽光和雨露的滋潤。

我的常春籐細心的養在盆裡,每天晨昏依時澆水,同樣也在陽台上接受陽光和雨露。

然後我就看著兩株常春籐在不同的地方生長,老人的常春籐憤怒的抽芽拔葉,我的是溫柔的緩緩生長;他的芽愈抽愈長,葉子愈長愈大;我的則是芽愈來愈細,葉子愈長愈小。

比來比去,總是不及。

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。

現在,老人的木板屋有一半已經被常春籐覆蓋,甚至長到窗口;我的花盆裡,常春籐已經好像長進宋朝的文人畫裡了,細細的垂覆枝葉。

我們研究了半天,老人說:「你的草沒有泥土,它的根沒有地方去,怪不得長不大。呀!還有,恐怕它對這塊爛泥地有了感情呢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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