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可曾聽過那徐徐的微風,緩緩地道來一個久遠的故事,將那幾乎已被遺忘的年歲,緩緩地吹來?

你可曾親吻土地,嗅覺她的芬芳,及那藏在你靈魂深處的愁?

我伸伸懶腰,輕聲地靠在樹上,以一種放鬆的姿態,躺在它的胸懷,順手將手上的草帽,整個地蓋在臉上,在這夏日寧靜的午後,讓陽光緩緩地照在身上,享受一場恬靜的午休,耳畔的風在向我低低地訴說,一個好幾年前,發生在這裡的故事。

故事是從他開始講起的,而打從記憶的最初,他就在那裡了。

他是我們隔壁大嬸的兒子,大我兩歲,有著兩個很可愛的酒渦,而他笑起來的樣子好燦爛,感覺好像陽光,我喊他叫祺哥哥。

你是知道的,農村長大的孩子,是不怕沒有玩伴的,我們這群小孩數數也有七、八個之多,可是偏偏和他最好,每天早上他總在大老遠地就喚著:『芸芸!芸芸!快點出來啦!』

而我只要聽到他的聲音,就趕緊把稀飯咕嚕嚕地喝了下去,什麼醬瓜也不配,然後匆忙地用袖子楷了楷嘴巴,就死命地衝了出去,也顧不得媽媽在身後喊著:『芸芸!還沒吃完啊?』

而我和祺哥哥兩個人,總是跑過大街小巷,叫著張家的大毛、李家的小寶、王家的阿妹…然後一路衝到空地的大樹下,路上他往往就著風聲喊著:『芸芸!左邊路滑喔!』

過一會又聽他喊著:『小心!右邊有小石子。』

其實我耳邊盡是風聲,聽不太清楚他在講些什麼,但我總是應著:『是!是!祺哥哥,我知道了。』

而這條通往空地的路,說來已不知跑過幾百回,閉上眼睛跑也不會跌倒的,所以搞不太清楚,他為何不厭其煩地,一次又一次地叮嚀。

每每跑到大樹下時,總是喘吁吁地指著對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,有時笑到肚子都痛了,抱著在地上打滾,其他人才一一跑來樹下集合。

糖對我們小孩子來說,是最使人精神振奮的,那種吃了直化入喉頭的甜味,簡直另人無法想像,前幾天留學回國的叔叔,特地帶了一盒國外的巧克力糖給我,我拿著看了直是歡喜,捧著它像對待寶貝般,就是捨不得吃下去,想想一定要和祺哥哥一起分享,怎知出門時,隔壁的小毛,一直在我的耳邊,像隻蜜蜂般嗡嗡地叫個不停,他和他那張成牛鈴似的眼睛在懇求著:『芸芸!給我一顆好不好?』

就這麼重覆地說著同一句話,我覺得煩了,就嘟起嘴巴,用白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,他還一直自討沒趣,嚷著:『拜托!拜托啦!只要一顆就好了啦!一顆而已耶!』

他怎麼知道,一顆巧克力糖對我來說,是何其珍貴,平常吃吃麥芽糖,就快樂地到天邊去了,何況是國外來的巧克力,我依然嘟著嘴巴不理他,他就擺出一副有什麼了不起的樣子走了,之後,我踏著快樂的步伐找到了祺哥哥,我朗聲地睜著大眼睛問他:『你要不要吃巧克力糖?』

這時,小毛突然從我身後跳了出來,而我竟沒有發現,這一路上他一直跟著我他忿忿地叫著:『羞!羞!羞!女生愛男生。』

然後一邊跑一邊大聲地重覆這句話,有如在吟唱般,而那句『女生愛男生、女生愛男生…』一直在我耳邊回盪著,我就這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祺哥哥走到我的面前,說著:『芸芸!不要哭!哥哥在這裡,我幫妳出氣。』

說完他轉身就跑,跑得好快好快,好像用盡全力地跑著,他還大叫著:『臭小毛!你還跑!』

一時間我止住了哭聲,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,過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,而眼淚已掛在臉上乾掉了,這才想起要趕快去追祺哥哥,我拼命地跑,看到他時,他已和小毛扭成一團了。

我只看到他一臉的憤怒,不停地揮手往小毛的身上打去,好像不要命似地打著,我在一旁,只能很著急地看著他那比小毛還要瘦小的身影,及滿地的塵土飛揚,突然只見小毛用力地推開他,帶著一臉驚恐的神色,不僅是他,連我看到祺哥哥這種打法,都害怕了起來,擔心會發生什麼事,而小毛,竟是用著踉蹌的步伐逃走的。

而祺哥哥竟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般地,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,然後用袖口輕輕地搽去嘴角的血漬,剎時間,我覺得好像失掉了什麼東西,而我小小的心靈,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感動。

只見祺哥哥掛了一個微笑,向我走了過來,他說:『芸芸!不哭了呀!沒事了。』

然後又眨了眨眼睛,摸著頭傻笑著,這時只覺得好開心,朝祺哥哥看了一眼,禁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。

夕陽在我們的身後,而我們就著滿天的紅光,分了那盒巧克力,嘴上還帶著甜甜的味道,一路哼著小調,嘻笑著往家的方向走了去。

你若想在過了午飯吃飯的時間,找到祺哥哥,那可一點兒也不難,你可以走到我們集合的那片草地的老樹下,然後你會見到一個半躺在樹下,臉上覆著斗笠,視若無人,就在那睡了起來的身影,那就是祺哥哥了,但你千萬別想在這時打擾他的睡眠,因為不論你想盡各種辦法,逼他離開那甜美的夢鄉,他給你的反應不是略微動一下身子,就是半睜著眼覷著你看,然後馬上又見周公去了,他就是如此安然的人,讓你再也想不出任何辦法,或再有任何想叫醒他的念頭。

我在想,是否有一天,天塌下來了,他也不知道,要不然他一定是最後一個逃跑的人,我真不知該如何說他才好。

有那麼一日,我心血來潮,趁他午睡時,拔起身邊的野草,不停地騷著他的鼻子,起先他毫無知覺,後來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,他的斗笠就隨著那噴嚏跳了起來,然後又落在他的臉上,可是這次有點歪了,我看了不禁暗自好笑,邊笑邊捂住嘴巴,硬是不讓自己笑出聲來,還趕緊跑到樹後躲起來偷瞧他,豈知他動也不動,竟是沉沉睡著…

之後我又再做了相同的動作,他亦是同樣的反應,幾次下來,弄得我是又好氣又好笑,想想還覺得有點無聊,明知不太可能叫醒他,還偏偏要去做。

於是有些失望地,呆呆地坐在離他身旁不遠的草地上,盯著他的大斗笠出神,過了不久,他伸了一個懶腰,戴正了斗笠,揉著他那惺松的眼睛,然後看到了我,沒股腦兒地就問了句:『妳怎麼在這兒?』

我答非所問地鬆了一口氣,嘆道:『你總算醒了。』

祺哥哥緩緩地站了起來,一副沒睡醒的模樣,然後伸手拍掉了黏在身上的青草,撇撇嘴說:『走吧!』

我快步站了起來,跟在他的身後,卻聽見他哼著不知名的曲調,走了一陣子,只見陽光緩緩地照在身上,而空氣裡夾雜著窒熱的風,一路上,我們都沒有交談,行走間,祺哥哥拾了一根稻穗,而將之一端輕咬住,稻穗就在半空中,隨著他的步伐,晃啊晃地盪著,而他仍然不停地哼著一首又一首的歌,我側眼覷著他,只見祺哥哥低著頭,頭上戴著的斗笠,斜斜地遮住他半邊的臉,使我不能看見他的眼神,而那根稻穗仍有節奏地舞著。

突然間,在我眼中,竟是一幅平和的畫面,感覺好寧靜,仿佛世上只剩一個低著頭,戴著斗笠,銜著稻穗的男孩,這畫面竟是長長久久了,以後再也無法在記憶中,將之抹滅。

祺哥哥很愛逆著風跑,在風中的他,總是神彩飛楊,散發著莫名的力量。

他說,當他在風裡快速地跑著,所有的悲傷及不愉快,都隨著掠過的風,被他狠狠地拋在身後,在風裡他可以大聲地吼叫,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泄掉,而也唯有在逆著風向跑時,他才感覺到,有可以抵抗全世界的力量,而能發覺自己真正存在著,且風總是允許他放肆,給他自由。

祺哥哥也愛在心情好時,在風裡跑著、跳著,然後大聲地唱歌,他常說:「他並不需要任何合音或伴奏,因為風總是和他一起合唱,且永遠不會走音及唱錯拍,而他所需要的,也只不過是這些。」

他最喜歡的是,在那條開滿蒲公英的小徑跑著,他不准任何人加入他的行列,但若是一個有著暖暖陽光的好天氣,而他又很快樂時,祺哥哥會讓我陪他一起跑過那條蒲公英小徑。

那時,他總是安靜地恐怖,一路上不說一句話,但我只是很喜歡,他這種神采飛揚的樣子,路旁的蒲公英花絮,也會隨著風及他的腳步,在風中恣意地飛翔著,一直一直迎向他,仿佛告訴祺哥哥,他們有多歡喜見到他。

而他是險在成群又成群的蒲公英花絮中了,在他們的圍繞下跑完這一短路。

有時我會想,若是有一天,蒲公英們見不著他了,一定會變得很憔悴。

我從午睡及過去的旋渦中醒了過來,重新戴正草帽,離開樹幹,站了起來。

就這麼靜靜地貯在原地,而我發現,在離開了這地方的多年以後,如今又是風起的時候,那風,竟是和好幾年前一模一樣,離開的這幾年,竟是不曾碰到過,像故鄉一樣的風,那般地美麗與哀愁。

風兒們啊!

你們是否想告訴我,至今你們仍沒有忘記我?

我竟是有些恍忽了,不太能從那故事中跳脫。

漫步走向那條蒲公英的小徑,拔了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,只是很虔誠地,不停地拔著,並且在前方不遠處,我放了他們自由,只見蒲公英花絮在風中散落,一片又一片從風中掉落在墓地上,風中的蒲公英花絮,看來好像下雪一般,下著慘淡的白,而掉落地上的,竟是串成了一片花海,展現他們最後美麗的容顏…

蒲公英雨就這麼源源不止地下著,覆蓋了整片墓地,墓碑上刻著:蒲鷹祺,民國69年。

祺哥哥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,而我真的看見,蒲公英們憔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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